第七章

歲末的耶誕節是所有大人小孩，內圈外圈人都喜愛的節日。

因為這天也是索蘭迦的生日，所以木匠家的聖誕晚餐總比別家的更豐盛些。

黛絲在臥床了一個多月後，終於被索蘭迦允許下地。此刻，她正專心致志地跪坐在地上，往小松樹的枝丫上掛鈴鐺。

挺拔的小松樹剛被木匠砍下，立在燒著壁爐的溫暖屋內“嗖嗖”地向外冒寒氣。只輕輕一觸，枝幹上就“噗噗”地掉下一層白雪，在暖烘烘的地板上很快化為一灘水漬。

黛絲靠得太近，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。

一條毛絨絨的厚實圍巾纏上她的脖頸。

索蘭迦沒好氣地邊繞圍巾，邊罵：“怎麽只穿一件就下床了。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，冬天至少得套一層毛衣！”

黛絲吸吸鼻子，望著索蘭迦身上抽象的雪人嬉戲圖，小聲回答：

“哥哥，我不想穿媽媽織的毛衣。”

索蘭迦瞪她一眼，倒沒再開口。

近來，瑪麗蓮因為黛絲的事和金妮走近了許多。兩人切磋了一番育兒經後，瑪麗蓮意識到當地媽媽都會在耶誕節為孩子織一件毛衣。

她後知後覺地感到羞愧，虛心向金妮討教了織毛衣技巧，昏天黑地地趕在耶誕節來臨前，為兒女們織出了兩件毛衣。

至此，黛絲發現索蘭迦的毅力與執著都是有出處的。

她和索蘭迦一起將剩餘的小鈴鐺掛上樹。五彩的鈴鐺被掛得歪歪扭扭，宛如一條殘疾的蛇。但兩人都興致高昂，成就感十足。

接下來，他們還一起清理了三遍地板，在門口掛上了去年在垃圾廠撿的花圈，以及在小小的院子裏，沿著籬笆掛上一圈耶誕才有售的小型油燈。

每個油燈外都罩著不同色的罩子。用火柴一個個點燃後，玲瓏的油燈煥發出五彩的光芒，綴得鋪滿白雪的小院子生機勃勃。

屋內，木匠和瑪麗蓮正將熱氣騰騰的大餐端上桌。今天的晚餐有黛絲每天必喝的豬蹄湯，索蘭迦最愛的燒鵝，木匠喜歡的五分熟牛排，一盤切好的水果，一瓶波多星特產的紅酒，以及黛絲專屬的椰奶。

在外界戰火紛飛的日子裏，這樣簡單的晚餐顯得豐盛又溫馨。

食物還冒著熱氣，看得黛絲食指大動，她仔細地研究了每個菜色，難掩興奮地發言：“太好了！今天都是肉菜！”。

瑪麗蓮架勢十足地用勺子敲了敲杯沿。待所有人都聽話地入座後，她雙手合十，對著不斷躍動的暖黃燭火，虔誠地禱告：

“我親愛的家人們，耶誕快樂，願女神永遠保佑我們。”

“願我們來年有衣可穿，有飯可吃，不受風雨侵襲，不被災禍打倒。”

“我不求孩子們建立豐功偉業，只願他們一生順遂，幸福安康。”

“我不求自己榮華富貴，只願同眼前人白頭到老。”

“阿門。”

木匠悄悄地紅了眼眶。

瑪麗蓮用悅耳的嗓音誠摯地許下來年的美好願景，隨後睜開眼，笑著宣布開飯。

一家四口特意在中午餓了頓肚子。現在，桌上的美食在歡聲笑語間被飛快地席卷一空。

用過飯，乘木匠和索蘭迦在收拾桌子，黛絲在瑪麗蓮的眼神示意下偷偷跑到爐邊，捧出裏面藏著的奶油蛋糕，大喊：

“哥哥，生日快樂！”

索蘭迦轉身，看到女孩與蛋糕，眼中瞬間布滿了細密的感動。

他回她以一個柔和的笑容。

“謝謝淚包。”他說。

蛋糕只有一個撐開的手掌大小，樣式也簡潔，瑪麗蓮卻用了一天時間精雕細琢，以確保味道是索蘭迦最愛的那種。她見索蘭迦接過蛋糕時，感動地拭了拭眼角。

全家聚在蛋糕邊上，圍著索蘭迦唱了生日歌。

真摯而愉悅的歌聲結束時，又長大一歲的少年看著圍住他的家人們，鄭重地吹熄了蠟燭。

在催促與祝福聲中，索蘭迦小心翼翼地將這個袖珍的蛋糕分為四份，雙手托著盤子遞給每一個人。

乘孩子們對著難得的甜品狼吞虎咽，瑪麗蓮悄悄地同木匠交換了個眼神。接著，她放下勺子，狀似隨意地感慨：

“索蘭迦寶貝，真不敢相信你已經17歲了。我至今還能想起你在繈褓中的樣子。”

索蘭迦也感動地回答：“都是母親的功勞。”

瑪麗蓮繼續說：“時間過得太快了。索蘭迦，你居然都要成年了，有想過以後做什麽嗎？”

索蘭迦停下吃蛋糕的勺子，沒有立即回答。

他身旁的黛絲還沈浸在美味的蛋糕中，在埋頭猛吃。

瑪麗蓮註視著少年，說：“母親知道你有很多想法，但是我只希望你在這個亂世裏平平安安的。”

見索蘭迦沒有立刻反駁，瑪麗蓮身子前傾，試探地問：“所以，你覺得跟庫克學木匠的手藝怎麽樣？這個，雖然木匠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職業，但勝在安穩。你要是到了18歲還沒遞交學徒申請，那是要被壓去充軍的！聽金妮說，近來這個年齡還有往下減的趨勢！”

索蘭迦方才臉上還洋溢著的笑意漸漸淡去。

黛絲終於意識到氣氛的轉變，下意識地放慢了吃蛋糕的動作。

木匠也斟酌著開口：“索蘭迦，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和我的職業。但是我......是把你當兒子的。在這件事上，我和你媽媽的想法一樣，希望你和黛絲都能平平安安。我們不想逼你現在就開始做木工，而是希望你對未來有個合理的規劃。如果你有了其他感興趣的職業，也可以去做，只要它足夠安全......”

索蘭迦嘴角動了一下，繼續沈默。

瑪麗蓮使出殺手鐧，抹著淚道：“寶貝，媽媽最不想的就是和你分開。答應我，不要去做那些危險的事。”

索蘭迦終於擡起頭。

他神色覆雜地直視瑪麗蓮，一字一句，恨恨地說：“母親，我不甘心！”

瑪麗蓮飛快地別過頭，避開少年灼灼的目光。她的手指揪緊了衣裙，一股腦兒地把想說的都倒了出來。

“寶貝，我明白。我明白你的不甘心。你有能力，有才華，你明明可以走得更遠......可是這就是我們的命。我們母子，就是沒有榮華富貴的命。”

“其實我早就不稀罕那些虛的了。索蘭迦，我只要你好好的，我只要你平安。”

“答應我，不管你做什麽，都不要去內圈生活。至少幾十年內不行。不，最好永遠都不要去。”

“母親求你......”

在瑪麗蓮哽咽聲中，索蘭迦一直倔強地保持著緘默。

生日會的氣氛變得這樣凝重。黛絲對著香甜的蛋糕，也失了胃口。

她只能憂心忡忡地看看臉色陰沈的索蘭迦，看看抽抽噎噎的瑪麗蓮，再看看呆坐在一邊，下意識想從褲縫裏掏煙鬥的木匠。

一時間，屋內只能聽見瑪麗蓮的低泣，木匠沈重的呼吸聲，以及紛繁霜花落在厚實積雪上的細微聲響。

過了很久，就在黛絲以為索蘭迦會沈默一整晚時，他啞聲說了句：

“好。”

隨後，他頭也不回地打開門，踏進了落滿雪的院子。

瑪麗蓮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。木匠摟過她，溫柔地為她拭淚，安慰道：“至少他現在答應了。”

瑪麗蓮道：“正是因為他答應了，我才這麽難受。投胎成我的孩子，他太不幸了！”

黛絲跳下凳子，想追去院裏裏。

瑪麗蓮將她叫回來，塞了兩張印有精美花紋與字符的紙張給她，囑咐：

“把這個帶給你哥哥。”

黛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，然後跑進了紛飛的大雪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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